山水落下你眉间

曾许人间第一流

人间游行|人间雪满头

 


  上一景🏞️05:00@瞎画画的玉蜀黍(指路wb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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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祝大家新年快乐!!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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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扬州城下了好大的雪。

  这条街平日里是扬州城内最热闹的地方,还有三日便是除夕,天色未见暗,却已经早早有人收拾了铺子归家去,青石板上已叠了厚厚的一层积雪,只有些家住的,门口挂着灯笼贴着对联,才有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帽子,拿扫帚出来扫一扫雪。

  外头零星的商贩也不多,撑着青竹制的油布伞,插在厚厚的雪堆里挡着风雪,架子上多摆着些年货售卖,也有卖果脯蜜饯或是糖糕的,大家挤挤挨挨凑到一处,围着一个炭炉,说着离乡的惆怅。

  但雪太大了,那伞面堆满了高高的厚厚的雪,竹骨被压得打弯,雪就顺着倾倒的伞一股脑的压了下来,砸倒了货架和炭炉,兜头浇了人满脖子的雪。

  这是压垮的第三把大伞了,众人吭哧吭哧收拾好东西,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掌,捂在嘴边哈一口热气,便有人提议去街东头的酒铺打口酒喝,便索性都收了摊,各自将东西扛上板车,踩着陷到脚脖子的雪,一边闲谈着,一边吱呀吱呀的拉着车往东走。

  街尽头左拐就是林府的西侧门,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的灯笼,上头也积了一层薄雪,侧门开着一个小缝,有个穿粉袄子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内,一边跺着脚一边搓手,探头往外张望,见到来人,她往外探着手臂推开门,就扑簌簌落下一捧雪来。

  小丫头唉哟一声,忙撑开手上拿着的纸伞,踮着脚去够到来人的头顶上。来人提着一把剑,戴着铁做的半边面具,露出略带了些青茬的漂亮下颌。他极客气的道了一句谢,嗓音是独有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,带着些低沉又格外好听,小丫头耳根子一热,手上的伞就被接了过去,那侠客左手拿剑,右手执伞,拍了拍身上挂着的雪,把伞往右边又侧了三分,于是半边肩膀就露在了外面。

  她被留在侧门的檐下目送男子远去,有些怅然的拧了拧手指,还是扬声,在纷飞的大雪中对远去的人嘱咐道:“欸!少侠!前头岔路左拐,绕过院子就是正堂啦!”

 

  林府在扬州城内也算数一数二的大户,说是个院子,也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。雪下得很大,天地间都是纷纷扬扬的白,院子里洒扫出一条青石板路,路旁假山下的池水也冻得结了冰,只显出梅树枝头那星星点点的红。

  方多病露在外头的肩上也不一会儿就又落满了雪,他右手稳稳当当的撑着伞,又往李莲花那边侧了侧,便有几片雪花飘到他颊边,触感冰凉。

  “听说这是扬州城里第六个失踪的姑娘了,”他呼了一口气,在空中凝出一团白雾来,“这么大冷的天,又快过年了,也不知有几家能够团圆。”

  李莲花一身青衣走在方多病身侧,漫天风雪亦难近他的身,他在伞下微微侧头,余光就落在了方多病面具下的半张脸上。

  方多病并未转头,眸里却有了三分笑意,他拖长了半截儿调子,声音就带了点像是撒娇的糯意:“好了好了,我保证,过年前一定能赶回去,我现在办案子可快了!”

  他确实办案子可快了,上个月刚卸了那个西南地界儿横行的采花大盗肩膀,上上个月掀翻了河西口落草贼寇的寨子,上上上个月…

  方多病还没回忆完上上个月,转过这条小路便到了正堂,他站到廊下斜着抖了抖伞上积的雪,旁边就有仆人接过伞把他迎了进去。

  

  正堂内已经很有些人,上首端坐的就是林家的家主,在他迈步进门后,本在热切讨论的众人静默了一瞬,目光齐刷刷的落向门口。

  方多病正替李莲花拉开最后一张椅子,而后抱着尔雅站在他身后。他垂着眸,正好能看到李莲花一头青丝如瀑,木簪挽发,青色发带规规矩矩的垂落在身后。

  他有些手痒,所以连四周突然吵闹起来也没甚注意。

  坐在左首第二位的男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,深褐短衬,手旁摆了两把双刀,粗髯怒目。他右手握拳哐当一声砸在茶案上,震得茶盖倾倒,对上首之人喝问道:“林太爷,我们几个可都是万人册上有名姓之人,见你诚心重金相求这才走这一遭,你怎么还把这个疯子叫来了!”

  那林家主倒也不敢真惹怒这些江湖人,忙站起来打圆场,拱手道:“诸位少安毋躁,这位……”他瞧了眼方多病,心底亦有些不安,含糊道:“这位……少侠,不是在下请来,而是听闻了扬州城的失踪案后,自己递了折子上门的,如若和各位有什么龃龉,我这就请他离开。”

  林家主的话尾尚未落下,那男人便冷哼一声,五指成爪,一把将手边茶盏抓起,腕上力道用了个十成十,直直朝方多病急射而去。

  “好叫你知,你那装疯卖傻博来的盛名,怎好意思与我等同处一室!还不快滚!”

  那茶盏携破空声眨眼便至,却被人用食指指腹抵住肚子,使了个巧劲儿接住,又顺手搁在了身旁的案几上。

  方多病抬起头,慢悠悠的环视一周,客气的问那男人:“你是?”

  男人腾的站起身,也不知是不是被方多病举重若轻的姿势下了面子,涨红着脸抓起双刀:“我乃万人册第九,双刀文魁是也!”

  

  不过半盏茶的功夫,最后一个江湖人也被自己的腰带捆住双手扔出了门,方多病蹲在门口抱着尔雅,看着扑腾不停的众人,拿剑鞘拍了拍文魁的脸。

  “你是谁,再说一遍,我没太听清。”

  文魁恨得咬牙切齿,从牙缝里挤出话来:“万人册第九……双刀文魁!”

  “哦,”方多病冷淡的应了一声站起身,垂眸扫了狼狈的众人一眼,冷笑道:“时无英雄,使竖子成名。”

 

  林家主恭恭敬敬把人迎进来,又原原本本把经过复述了一遍。方多病接过刚沏好的热茶放到李莲花跟前,又伸手等着接第二盏茶。

  那侍女愣了愣,瞧了一眼家主,见他忙挥着手点头,便又沏好第二盏放到方多病跟前。

  故事不长不短,其中曲折隐晦处,倒也未见得复杂,方多病这几年时常爱走神,听到半截儿又望着李莲花的衣摆暗纹发呆,林家主好像正讲到最要紧处,他便觉着李莲花扫了他一眼。

  “回神,速归。”

  于是方多病规规矩矩坐直身,仔仔细细听完了后半截儿后,想了想道:“不难。”


  一个妄图长生不老的妖女,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本秘籍,以为用七七四十九个处子的心头血辅以练功,便能修得长生之术。她武功不算太高,也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,只是修习功法过于诡谲,才一直未被人查到行踪。

  方多病在城外一个山头洞穴内制服了妖女,只是那被掳走的六位姑娘,只活了最后两个。

  林家主跌跌撞撞奔进洞穴里抱住女儿痛哭时,方多病打晕了妖女,封住周身大穴,交到了扬州府的差役手中。雪仍旧在下,满地的白下面也不知掩埋了多少血,他望了望天,有些遗憾没借把伞出来,又向身旁的李莲花邀功道:“怎么样,我这次只用了一个时辰,虽说一路风雪有些耽搁,但保准能在除夕夜前赶回去。”

  李莲花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,他听到身后有沉闷的脚步声,顺着李莲花的视线转身,便看到林家主扶着浑身是伤的林小姐,跪在雪地里要朝他磕头致谢。

  方多病手扶在林家主手肘上一托,他就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了。

  后来,他牵着马要走时,林家来了十几口人送他出城,盘缠干粮准备了一大包袱,林家主牵着林小姐,臂弯里搭着两件狐裘披风,非要塞到方多病手里。

  “天太冷了,您此行一路风雪交加,就算钱财不收,这两件狐裘,也请您带上。”

  “小民不涉江湖,只听闻了些风言风语便对您有些偏见,您不计前嫌救了小女性命……实在令人惭愧。”

  那位四十多岁的长者叹了一口气,眼尾的沟壑里都藏着岁月流逝带来的洞明,“人生呀,各人有各人的艰难,您还年轻得很,千万要往前看呀。”

  “这两件狐裘,一件赠您,另一件,赠给您这位朋友。”

 


  ——您的这位朋友。 


  

  方多病第一次这样见到李莲花时,是在五年前。

  那时候,离他在东海听到李莲花的绝笔信过了一月有余,离他在东海之滨找到李莲花的尸体,也才过了七日。

  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,把李莲花浑身是血的尸身背回云隐山的,他如今也记不真切了,他只记得那夜月色极亮,照得上山的石板路纤毫毕现,李莲花的青衣浸饱了水,又沉得要命,方多病的衣服也湿透了,于是每走一步,身后都是掺着血水的湿透的脚印。

  他弯着腰,只觉得被身后的重量压塌了肩膀,但他一步一步的背着李莲花走上了云隐山,稳稳当当,一次也没有摔。

  最后,他终于把李莲花背到了漆木山墓前,扶着李莲花靠坐时,几乎腿软得要跪倒在地。

  彼时,明月在天,星辰漫布,李莲花穿着湿透的浸着血的青衣靠在树旁,安静的合着眼,方多病浑身都是水,狼狈的呆坐在一旁,看月光洒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。

  我应该替你换身衣服,再梳一梳头。方多病脑子空空荡荡,好像万千思绪缠在心头,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思考,他没来由的很后悔,在濡湿的衣角擦了擦手,又替李莲花理了理缠在鬓角的湿漉漉的发丝。

  他想,我什么事都做得这么糟糕,我没能让你活得开心,也没能救下你,甚至连送你最后这一段路,也没能让你干干净净的走。

  月亮还挂在树梢,方多病把额头抵在李莲花冰凉的掌心,死死的咬着唇。

  没有人再能救他。

 

  方多病在漆木山的墓旁挖了一座坟,用尔雅削了一副棺材,把李莲花葬了进去。

  他在李莲花的墓前浑浑噩噩的守了七日,又回到了东海之滨,想替他点一盏回魂灯。那夜,潮汐翻涌,一个浪头拍向岸边,卷倒了方多病。

  其实水也并不很深,方多病也并非丝毫不通水性,他顺着力道倒进海里时,突然觉得疲惫得要命。

  他仰面被海水淹没,丝毫不作挣扎的慢慢下沉,映着月光的潋滟海面也越来越远。

  在他即将要闭上眼时,看到了岸边朝他伸出手的、穿着青衣的李莲花。

  方多病浑身湿漉漉的翻腾出海面时,呛出了一大口水,他眼眶通红,站在海水及腰的浅岸上茫然的转了一圈。

  天地静默,四下无人。

 

  第二次见到李莲花,是在一个月后。他提着李莲花的酒葫芦下山打酒,恰巧撞见一个赌红了眼,要拿八岁女儿抵债的赌徒。

  那赌徒拿着刀喝退妻子,抱着小女儿往赌场赶,方多病飞身救下小女孩,背对赌徒时,听到了身后的破空声。

  他背上,结结实实受了一个没有丝毫武功的人全力一刀。

  那赌徒以为自己杀了人,吓得丢了刀仓皇就跑,周围人都四散开来,看着方多病摇摇晃晃,提着空酒壶,一步一个血脚印的爬上了山。

  他坐到李莲花墓碑旁,拿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头,等着太阳落山,等着去死。

  他指尖越来越冷,脑子越来越浑噩,靠着墓碑半眯着眼,只觉得时间又长又缓。

  他又看到了李莲花,他在落日中舞剑,剑尖上立着一个酒葫芦,酒葫芦腾空而起,又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接住,李莲花握着酒葫芦仰头倒酒,从窄窄的葫芦口,却只落下三两滴酒来。

  方多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,心想,先把酒打满,再去死也不迟。


  后来,他开始越来越频繁的看见李莲花。

  李莲花在练剑,李莲花在种菜,李莲花在看书。

  李莲花坐在躺椅上,闭着眼在晒太阳。

  李莲花不常同他讲话,最多只安静的跟在他的身旁。

  于是他习惯了备两副碗筷,习惯了睡觉空出一半床铺,习惯了对着空气自言自语。

  他仍旧行走江湖,仍旧不要命的行侠仗义。

  他戴着面具,江湖人叫他疯剑客。

 


  “李莲花,他们都说我疯了。”

  “可是我觉得,疯了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 

  

  方多病赶到云隐山山脚时,夜已经很深了。除夕夜撤了宵禁,山下小镇子里扫了雪,四处张灯结彩,守岁的人们点着红烛,和家人们在寒冷的冬夜,期待下一个丰收的年头。

  云隐山上的积雪已经很深了,马儿踩上去,半个马腿就陷进雪里,方多病索性松了缰绳,任它甩了甩鬃毛打了个响鼻,抖落背上的积雪,小跑着往山下去了。

  方多病抱着两件狐裘在山脚站了一会儿,裹着雪的寒风迎面就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,他鼻尖冻得通红,站在风雪中,很轻的笑了一声。

  “李莲花,”他说,“我赶回来啦。”

  他迎着风雪,在及膝的积雪中,一步一步跋涉着往山上走。

  穿着单薄青衫的李莲花跟在他后头,漫天风雪穿过他的身体,越往山上走,他的身形就越淡,转过了最后那条山道,立在风雪中的墓碑遥遥在望时,便彻底失去了踪迹。

  那是方多病求不得的执著,是他疯长的思念,是他偏执的癔症。

 

  方多病几乎整个人都被冻僵了。

  他打扫了墓碑上的雪,替李莲花披上狐裘,自己裹上另一件坐到旁边,额头抵在冰冷的“李莲花”三个字上,开始事无巨细的讲着自己山下的见闻。

  狐裘上落满了雪,墓碑和头顶上落满了雪,就连方多病的睫毛上都落了雪。

  他正讲到扬州城的故事时,山脚下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鞭炮声,方多病收了声,安静的靠在墓碑上,望着山下影影幢幢万家灯火。

  “李莲花,”他在万万人燃灯守岁、欢聚一堂的除夕夜里,缓慢的眨了眨眼,笑道,“我已经熬到了第六年啦。”

  “新年快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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